在杭州，除了等待安琪，我便是自己四处闲逛，江南的四月，满眼的生机，连我灰灭的心境，都被滋润出一些水迹，于是，那深埋于心底的回忆的种子，也受了这生机的熏陶，渐渐有些冒出了嫩芽。
我走进了那间余廉曾带我去的茶室，按照余廉教我的步骤，准确地依着温度泡上了新出的龙井，龙井的嫩绿的芽尖，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一上一下，透过杯子望着那嫩芽，如同望着自己敞开的心，回忆如新茶，被烫过后，一片一片在心里起起伏伏跳跃跌宕，似乎回忆的面貌也变得与从前不同，有了些新的我从没注意过的侧面，翻来滚去地在我眼前打转儿。
我记起余廉说起过他年少时暗恋的女孩，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眼睛，令他一直念念不忘，但是多年以后再见时，依然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眼睛，却是一副精明能干的凌厉劲头，令他退避三舍。那么，余廉的内心深处，是喜欢顺从而简单的女人的，哪怕是看上去顺从的。我尽管一心要对他顺从，但是，我有太多自己的主见，有太多平等的观念，我从来不会不动脑筋地附和任何人，因为我要保持自己的判断能力。
那么，男人也许只是爱灵魂的依附，而不能爱灵魂的平等相伴。爱难道一定不能平等吗？难道必须要有主有从吗？我想起了舒婷的那首诗，两棵并排而立的橡树之间的爱情真的会存在吗？夏娃因为不听男人的话，而失去了伊甸园，这真的是一个隐喻。树下的小草可以与大树相安无事地相处，但两棵大树，就要相互争夺空气争夺阳光，甚至争夺各自的存在感。我常常想不明白，爱的真谛既然是默默地希望对方好，那么彼此独立而丰沛的成长，不正是爱的目的吗？为什么我会让余廉有压力？我宁可把自己的阳光自己的空气给余廉，为什么余廉依然会觉得我在争夺他的存在感？
对于余廉的背叛，我是真的想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好？但是，我又觉得，总该有什么原因让余廉离开了我，总该有的，我的心上上下下翻滚着这几个字，总该有的，是什么呢？
这个茶室，为了人们晒太阳，在院墙边垒起了几个小炕席，炕的中间放着小炕桌，小炕桌上悠闲地飘起茶香，炕的一头贴着墙根处摆放着软和的靠垫，另一头是一面遮挡视线的木雕的屏风，我看着屏风上雕着花好月圆四个字，还有一对牵着手的小人儿，心头不知为何一紧，竟要落下泪来，花好月圆别家院，我只是形单影只自伤怜。
我瞥见了墙角的一块太湖石，形状独特，左突右翘的，甚是丑陋，但整个石体孔多洞多，能想像出这块石头若在湖底，必是能吸附足够多的水，若在地上也是能透足够充盈的气。而我的生命是板结的，远没有这块石头在水中或不在水中都能舒坦都能适应，因为石头上孔多，它便可以依附更多的水分和空气来滋养自己，而我是一块板结的玩石，缜密自律，不给自己一点疏松的弹性和变通，我没有孔洞，没有给自己宽松度，没有让自己有吸附别人的空间，也没有给别人可隐藏的空间，然而人性中有些自己都不愿看到的东西确实需要孔洞去藏身的，有些自己能力无法达到的东西确实需要孔洞去依附去借力去攫取。也许，余廉在我面前，无法藏住他内心的某些东西，余廉害怕的，就是在我面前被剥得精光？更也许，余廉同时也希望我是多孔的是附着于他的，是非他而不行的，是依靠他的阳光和空气才能存活下去的。余廉不见得真爱那个简单的傻白甜，但是，简单的女人如同这块太湖石，所有的孔洞都明显地露在那里，无需动脑筋就知道往哪个孔洞里灌水，她便会满足，简单的女人是不需要存在感的，因为她的多孔让她可以靠依附去生存，她的孔是她的漏洞，漏洞越多，吸附力越强，她没有自足的能力，她的结构也无法自足。
也许我的问题在于我太自足自立。
人世到底有爱情吗？真正的彼此懂得彼此欣赏的男女有多少？夫妻之间似乎只是一种经济上的合作和肉体上的结伴，结伴的两个旅人，摔倒了可以相互搀扶一把，可以默默地赶路不必交流，相安无事，和平共处。爱是不可能相安无事的，爱是要彼此动外科手术，打开各自的心房，取出你的给我，取出我的给你，可能会有排异反应，可能会彼此输血，但最终手术的结果是要把两个心房缝在一起的，然后让它们长在一起。这种叫爱情的东西，在人世有多少呢？
我溜达到外边，眼前的西湖映着一片残阳，我走到断桥，人世似乎就是一座断桥，貌似要邂逅你的许仙，貌似要结起无尽的缠绵，其实只是要断了你的妄念，只是要把你送往雷峰塔的下面，只是要断了你的今生。
余廉注定是我的断桥，余廉在我生命中的出现，必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启示，让我断了对爱情的妄念，让我断了对人世的精神求援，每个人注定要在精神上孤老，每个灵魂注定要孑然一身，我要了断的不止是余廉，我要了断的，是我对人世的执念，人世不是一次精神的赴宴，人世只是一次精神的裸奔，生活会把所有虚饰在精神外表的遮羞布一层一层扯掉，人们早晚要面对各自的差异性和各自脆弱的真容，人们将不敢直视彼此毫无遮拦的裸体。
男人和女人，在人世的相遇，也许只是为了完成两个肉体的化学反应。而两个人精神的相遇，也许只会是一个物理反应过程，有作用力就会有反作用力，有吸引就会有排斥，两个精神是两个独立的粒子，各自在自己轨道上运行，并与对方保持着足以维系吸引力和排斥力平衡的距离。我的这一世，是为了肉体的化学反应而来，而不是为了精神的物理反应，精神的存在本质上是物理属性的，它不需要不同物质之间的化学合成，也不会因合成而彼此消解融合，它在肉体之外运转在彼此物理的独立空间中，孤独而自用。
想到这些，我感到一种释然，然而这种释然只解释了我的被抛弃，却不能解释我为何存在，我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慌恐。我来人世是为了找寻另一个与我相似的灵魂的，人世之旅如果只是肉体之旅，那么我的精神修行何必要放在人世，在哪里都可以修行，我到人世来是为了做什么，我一直以为我要寻找的东西，难道在人世根本就不存在，或者从一开始我就找错了地方？
荒谬，人的存在，真的是荒谬！我在心里嘀咕着，目光扫过水面，看到水中我的变了形的倒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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